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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才学会了讲自己的故事

万千 NOWNESS现在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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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之梦

城市已经建成,几百万、几千万的人住进去,其中有大量的异乡人,他们既是建设者,也在城市中生活。


学者项飙在1995年首次使用“悬浮”,来描述农民工在当时社会中的状况。现如今,“悬浮”的意义伴随现代生活的膨胀被进一步扩大,逐渐成为一种生活境况和一种精神状态。


NOWNESS策划了“悬浮者的日常”专题,我们与三位“悬浮者”共度一天,走入他们的生活,观察非虚构的日常。


这是“悬浮者的日常”第一篇,关于皮村诗人、画家梦雨,或者李文丽。



梦雨在温榆河岸清唱《鸿雁妈妈》

梦雨,《温愉河的黄昏》,2021

梦雨,是李文丽在47岁时给自己起的笔名,因为喜欢下雨,喜欢做梦。


春节刚过完一周,距离和雇主约定好的上班时间还有一个礼拜,李文丽匆匆地从老家甘肃平凉赶回北京,没有告诉雇主和家人,她借住在一个导演朋友的家中。于是,在这“多出来”的一周里,李文丽又成为了梦雨,继续画画、读书、写诗。

李文丽来北京8年了。在没来北京的时候,她常在电视上看到北京的画面,知道这里有天安门、有长城、有故宫、有颐和园……


2005年,丈夫意外残疾,三个孩子需要支付学费,家里老人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家里的经济重担落在了李文丽身上。2年后,从未出过远门的李文丽,决定离开甘肃老家打工。先是去往离家409公里外的银川,然后越走越远,最后来到了北京。

梦雨,《一个人的空间》,2023

在北京,她找的第一个雇主,家里收藏了许多古董。对方要求她每周至少擦拭两次古董,擦的时候格外要仔细,千万不能碰坏或者碰碎了,不要就要赔钱。而且对方要求在家一定要用手拿抹布擦拭地板,不能使用拖把,一天最少要擦五六次。每天女主人都会问她,是否擦过地板了。李文丽说,已经擦过三四遍了。但对方还是觉得不干净。于是她只好端来水盆,继续擦拭,跪得膝盖疼、手掌也疼。那时候她心里有许多恐惧,但又不敢和介绍这份工作的老师诉苦,害怕之后失去工作机会。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李文丽告诉雇主,自己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但她不会撒谎,话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雇主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就答应了。李文丽离开前,雇主夸她在家做的面条很好吃,家里孩子也爱吃。但因为这件事情,她还是被家政公司里的老板批评不识好歹,再也不给她找活儿了。

梦雨,《皮村印象》,2021

李文丽后来又去了一个家庭工作。雇主不让她睡在空闲的卧室里,要求她睡在客厅沙发上。有一天晚上,家里的孩子快要入睡了,李文丽在沙发上听到一个声音喊她带孩子去上厕所。她环顾四周,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冒出来,然后才发现沙发对面摆放着一个监控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监控器的样子,心里害怕得不行,不知道自己夜晚换衣服时对方能不能看见。很快,她又编了一个借口,离开了那个家庭。


那段时间她很困惑,也很伤心,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干的活儿,自己接受不了呢?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梦雨,《艺术节》,2023

家政女工们在公司上培训课的时候,会被提醒在雇主家必须穿着整齐,不要露出大腿或胳膊。“北京的夏天多么炎热啊。”梦雨在工作中也遇到过90 岁的男人,已经瘫痪在轮椅上,仍然趁她靠近的时候一把子箍住她。


有位艺术家老师鼓励李文丽把这些都写出来,说写出来心里会好受许多,“这些不是你的错”。梦雨虚构了一个名字,以写信的方式把这件压在她心头的故事讲述了出来,发表在了“尖椒部落”上,不仅得了奖,还获得了一笔稿费。她这才感受到工作中的许多阴影被逐渐驱散了。

梦雨,《月光洒在出租屋》,2021

作为住家保姆,李文丽在北京只有“雇主家”这一个居所。在放假的周六,她总会陷入去哪儿的迷茫中。“北京的冬天可真冷,公园里的风都要把人吹倒。”她指着身上的围巾、棉裤、口罩和帽子,“即使穿戴成这样,室外也没法待。但走出雇主家的那一瞬间,我才有了放假的感觉,今天不用窝在小房间,也不用干活儿了。”


“身边的姐妹都一样,放假了不知道去哪儿,只能在大街上晃,就等着天黑回到雇主家,休假也就结束了。”说起身边的家政工朋友,她总会用“姐妹”这个词来称呼。 

春节回家,梦雨为母亲创作了一幅肖像

2018年是她从平凉来到北京的第二年。这一年在姐妹们介绍下,她走进了鸿雁之家——一个由家政女工们组成的公益组织,是她们有所归依的落脚点。在周末,鸿雁之家会请来律师告诉家政工人们应该怎样维护自己的权利。


姐妹们会在这里聚坐在一块,织毛衣、跳舞、唱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李文丽在去鸿雁之家的第一天,说的话比之前一个月说的还多。在雇主家,她每天听到的就是今天吃什么、买哪些菜以及需要搞哪里的卫生。而在鸿雁之家,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

梦雨为诗歌商店画的招牌

后来,李文丽又去了皮村文学小组,也是在这里,她成为了梦雨。皮村,在朝阳区最东边,紧邻着温榆河,因为低廉的房租和密集的商店,汇集了北京30%的外来务工人员。每周六晚上7点,总有高校老师、媒体工作者、作家来为工人们讲课。47岁的李文丽拿起了笔,记录和姐妹们的生活,描摹远方的家乡,给自己起了笔名,因为喜欢下雨和做梦。


陆陆续续,梦雨写了有20多万字,画了400多幅画。文学小组的老师和志愿者将她的作品印制成了一本文集,起名为《梦雨的世界》。这不是一本正式的作品,但是在第一次拿到文集的时候,梦雨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她掂量着20万字的厚度,反反复复想,这些连她自己都不敢完全认可的文字,竟然能被打印成册,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北京温榆河春日景象

在北京打工的生活和以前的生活很不一样。至少,她用笔名,让一个全新的自己诞生了。


今年是李文丽来北京的第八年,也是成为梦雨的第六年。然而老家来信,让她十月份回去带孙子。倒计时一旦开始,离别的气氛便会越来越浓重。对于李文丽,离开北京就像将梦雨剥离开自身一样痛苦。和她相处的一天内,她不停地念叨着“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北京了”。

梦雨在被拆除的皮村打工博物馆门口

以前梦雨也读过被她称为大作家们的作品,上学时看路遥、陈忠实的书,但她感觉那些作家都离自己非常遥远。现在,皮村文学小组里范雨素、小海、李若等人的写作深刻地影响着梦雨,她被这些近处的人激励着,也重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


她喜欢读非虚构的作品,也遵照着自己的生活进行创作。

梦雨,《黑夜舞吧》,2023

这些年里,她也遇到不少善良的人。她曾经在海淀区的一户人家中照顾小孩。孩子调皮,有次她摔倒,骨头受伤了。孩子记得这件事,本来一直要求抱着走路,那天体谅地说:“阿姨的腿还没好,那我自己走吧。”


那家人每逢遇到节假日,会给梦雨准备一个红包。在她因为女儿结婚请假回老家时,还给她打了 4000 块钱。雇主还会把自家孩子不穿的衣服洗干净,打包送给梦雨,让她带回去给自己的外孙女穿。后来,因为一个拍纪录片的机会,梦雨联系上这家人,重新拜访了他们一家,孩子见到梦雨的第一句话是:“阿姨,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呢?”然后等了一下,他问:“你的腿还疼吗?”

梦雨,《梦雨的梦》,2023

梦雨当时就落泪了。她自己都忘记了腿什么时候受过伤,什么时候好起来的,却还被小孩子惦记着。回去后,她把这件事写成了一首诗歌。


去年,梦雨和姐妹们一起在吉祥大戏院将她们这些年的经历用话剧的方式演绎了出来。落幕那晚,梦雨走出剧院,看到王府井大街上那么多人,城市繁华,灯光闪烁,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有了“在北京”的感受。

梦雨,《你像三月桃花开》,2023

在参加文学小组之前,梦雨经常会跟认识的姐妹、朋友、同学聊天。现在她反而不想用那么多时间和人说话,她更享受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写作,或画画。有时新认识一个朋友,或者被问到以前的事情,梦雨都更想把自己曾经写过的文章发给对方看,而不是用口述的方式。

被拆除的皮村工友之家的墙壁上留下的诗歌

有人问梦雨,作为一个家政阿姨,写这些文章有意思吗?


梦雨说有意义,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


以前丈夫经常对梦雨说:“你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人。”在乡村里,她曾经以为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夫唱妇随。但是现在她掌握了讲述自己故事的能力,每当再听到这样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心里的反感。因为:“我是我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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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聊 

 在何时何地,你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编辑_汤盼盼     撰文_万千     插画_梦雨     排版_bo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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